《金瓶梅》(260)
作者
(内容见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断幽情)
李智、黄四东平府的揽头(包工头),政府的生意虽说易做,但要上下打点。应伯爵是李智、黄四的借款中间人。忙来忙去只为了趁机赚一点儿中间钱。(每个人都暗中叹息着不容易)
玳安儿来说:“李智、黄四关了(领了)银子,送银子来了。”西门庆问:“多少?”玳安道:“他说一千两。余者再一限(一并)送来。”
伯爵道:“你看,这两个天杀的,他连我也瞒了,不对我说。嗔ch道(怪不道)他昨日你这里念经,他也不来。原来往东平府关(领)银子去了。你今收了,也少要发银子出去了。这两个光棍(讽刺语),他揽的人家债也多了,只怕往后,后手不接(北方方言。后续不济)。——昨日北边徐内相(徐太监),发恨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。——只怕他老牛箍嘴(比喻吞没别人财物之后坚决不吐出来)箍了去,却不难为哥的本钱了?”
应伯爵说话滴水不露:首先声明自己被瞒,其实他与黄四早就对好的台词;接着,为李智、黄四开脱,他二人之所以不来吊唁,是急着为大哥您取银子去了,是为了您好。(李智、黄四不是不想来吊唁,而是实在拿不出大笔的钱物;太少反而不好。当然,这话自己不便说。让应伯爵找个理由说说为妥)接着,实说徐太监也像你这样借出了一大笔银子,结果收不回来,正在发狠哪,大哥,下一步你要不要继续借给李智与黄四,你看着办。
应伯爵这是激将法,西门庆上当了。(应伯爵知道西门庆的脾气,西门庆也知道应伯爵的目的)
西门庆道:“我不怕他!我不管什么徐内相、李内相,好不好(弄不好)我把他小厮提留liu(拎起。北方方言)在监里坐着,不怕他不与我银子!”
一面教陈经济(西门庆的女婿):“你拿天平出去,收兑了(按手续收下)他的……”……“左右(反正)他是要捣合同(捣鼓合同、制作合同),教他过了二十四日来罢……”
西门庆底气十足,我有权有势,他们要是敢欠我钱,我直接抓捕。
谁也没有想到,黄四加有所求,因为他的岳父孙清、小舅子孙文相 闹出了事:
黄四磕头起来,说:“……余者下(应为“余下者”)单找还/与老爹(专门换钱退回了给长官),有小的(我)一庄(桩)事儿,今央烦老爹。”说着,磕在地下哭了。……“小的外父(岳父)孙清,搭了个伙计冯二,在东昌府贩绵花(棉花),不想冯二有个儿子冯淮,不守本分……出去宿娼。那日把绵花(棉花)不见了两大包,被小人丈人(孙清)说了两句,冯二将他儿子(冯淮)打了二下,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孙文相/厮打,攘rng起来,把孙文相/牙打落了一个,他亦把头磕伤(冯淮的头也碰破),被客伙中/解劝开。不想他儿子到家迟了半月,破伤风/身死。
“他丈人(冯淮的岳父)是河西有名土豪/白五,绰号‘白千金’,专一(专门)与强盗作窝主,教唆冯二,具状(写了状子)在巡按衙门,朦胧(糊里糊涂)告下来,批(交给)/雷兵备(雷司令)老爹(长官)问。雷老爹伺侯皇船,不得闲(没有空),(上级)转委(转交)本府童推官(童院长)问。白家在童推官处使了钱,教邻劝人供状,说小人丈人在旁唱声(叫好助威)来lai(呢)。如今童推官行牌(下发令牌或公文)来提俺丈人,望乞老爹千万垂怜,讨封书对雷老爹说,宁可监(拘留)几日;抽上(提交)文书去,还见雷老爹问(还是让雷司令过问此事)就有生路了。
“他两人厮打,委的不管(确实无关)小人丈人事,又系(又是)歇后身死,出于‘保辜’限外(已过超过了法定的时间。古代政府规定,如伤者在一定的期限内因伤致死,则打人者以死罪论;不死,以伤人论,是为保辜)。是他父/冯二先打来lai(呢),何必独赖在孙文相一人身上。”
单听黄四的单面之词,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信息:第一,中国民间很复杂、很野蛮。第二,双方都在行贿;白五向童院长行贿,黄四一定是向雷司令行贿了,否则,他不会要求西门庆想办法把案子重新交给雷司令。
西门庆看了说帖儿(说情的便条儿。此为提前拟好的),写着:“东昌府/见xiàn监(现在拘留)犯人孙清、孙文相,乞青目(希望得到照顾)。”因说:“雷兵备前日在我这里吃酒,我只会了一面,又不甚相熟,我怎好写书与他?”
那黄四就跪下,哭哭啼啼哀告说:“老爹若不可怜见(语气词),小的丈人父子两个,就多是(都是)死数(死亡的定数)了。如今随(任凭)孙文相/投去(逃走)罢了,只是分豁(开脱)小人外父(岳父)出来,就是老爹莫大之恩。小人外父今年六十岁,家下无人,冬寒时月,再放在监里,就死罢了!”
西门庆沉吟良久,说:“罢!我转央钞关(水路税收之关)钱老爹(钱长官。钱龙野)和他说说去,他们(同一年考上进士者,不拘年纪),都是壬辰进士。”那黄四又磕下头去,向袖中取出一百石dàn白米(一百两白银的代称)帖儿(凭据)递与西门庆,腰里就解两封(两包)银子来。西门庆不接。
钞关的钱长官,名符其实。西门庆有时尚存底线,至少是表面上。
黄四道:“老爹不稀罕,谢/钱老爹也是一般(一样的)。”……
应伯爵从角门首出来,说:“哥,休替黄四哥说人情,他‘闲时不烧香,忙时走来抱佛腿’。昨日哥这里念经,连茶儿(代指礼金)也不送,也不来走走儿,今日还来说人情?”
应伯爵貌似责备,实则帮忙。给黄四申辩的机会:
那黄四便与伯爵唱喏r(行拱手礼——即作揖y,同时出声致敬),说道:“好二叔,你老人家杀人哩!我因这件事,整走了(奔波了)这半月,谁得闲来lai(谁有空呢。北方习语)?……救俺丈人。老爹再三不肯收这礼物,还是不下顾小人。”……
伯爵道:“哥……你不收,恰似你嫌少的一般(一样),倒难为他了。你依我……明日谢钱公(钱长官),又是一个样儿……”……“黄四哥,你在院里(妓院里。当时为合法)老实大大摆一席酒,请俺每(俺们)耍一日就是了……”
黄四道:“二叔……我为他爷儿两个这一场事,昼夜上下替他走跳(又跑又跳),还寻不出个门路来,老爷(西门大人)再不可怜,可怎了!”伯爵道:“傻瓜,你搂着他女儿(你是孙清的女婿),你不替他上紧,谁上紧?”……
西门庆……把礼贴收了,礼物还令他拿回去。黄四道:“你老人家没见(有见识。此为反语),好大事(很小的事。此为反语),这般多计较。”就往外走。
西门庆比今天的某些主动索贿的官员强多了,至少给送礼者很尊重,至少做足了样子。
伯爵道:“你过来。……你书(信件)几时要?”……黄四……央了又央:“差那(哪)位大官儿(敬称仆人)去?我会他会!”西门庆道:“我就替你写书。”因叫过玳安来,吩咐:“你明日就同黄大官(敬称黄四)一路去。”
玳安是西门府的大管家,西门庆派出玳安去给钞关的钱主管送信,足见他对黄四的事情的重视,或者说是对应伯爵的重视。
黄四见了玳安,辞西门庆出门。走到门首,问玳安要盛银子褡裢(中间开口而两端装东西的口袋)。玳安进入后边,月娘房里正与玉箫、小玉裁衣裳。……玉箫道:“使着手,不得闲/腾(清理、腾出来),教他明日来,与他就是了。”
玳安道:“黄四紧等着明日早起身东昌府去,不得来了。你腾腾(此为清空口袋)与他罢!”月娘便说:“你拿与他就是了,只教人家等着。”玉箫道:“银子还在床地平上(大床的做底托的木头台基的上面)/掠liào着(同“撂着”、扔着)不是?”……“……怪/囚根子(混帐的屌东西。“囚”通“球”,屌。“球”与“根子”,均是婉称男性生殖器),那个(哪个)吃了他这条褡裢?只顾/立虰蚂蝗的要(像立刻叮人的蚂蝗似的固执地要。虰:同叮)!”
玉箫说话办事,与潘金莲有点相似了,粗俗而自大。
玳安道:“人家不要,我那来(哪来)后边取来lai(呢)?”于是拿出,走到仪门首,还抖出三两一块蘑菇头银子来。原来纸包破了……漏下一块在褡裢底内。玳安道:“且喜我拾个白财!”于是褪入袖中……约会下(约定下)明早起身。
黑格尔在《逻辑学》的序言中写道:假如一个民族觉得它的法学、情思、风习、道德已变为无用时,那将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。就像一座神庙,其他各方面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却没有至圣的神那样。明朝帝国,亦是如此吧。